日本古有伊势国,但有论者认为《伊势物语》中的“伊势”非关地理,“伊”指“女性”,“势”指男性,“伊势物语”即男女之间的故事。这部中篇物语是10世纪的产物,作者为谁众说不一。有定论说书中人物多影射日本古代的一位王子在原业平,但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写五花八门各色人等的故事总集。全篇分为125话,互不连续,每话都有一个独立的人物和情节。话均极短,故事根本没有展开也无所谓头尾,更谈不上情节冲突,有的只是简单和平淡。如第85话全文如下:
从前有一个童年男子,和一个稚龄女郎互相爱慕。两人都有父母管束,顾忌甚多,这恋爱就中途断绝了。过了几年之后,女的希望这旧日的恋爱获得团圆,重新向男的求爱。男的便咏一首诗送给她。送她这样的诗,不知是什么用意,诗曰:
“久别犹相念,人间迄未闻。
只因经岁月,彼此相思频。”
两人的交往止于如此。听说后来男的和女的在宫中同一地方供职。
读这般文章真要让人生出同文章作者相近的的思量:“这样的物语,不知是什么用意。”这有点像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但中国笔记小说或纪真实,虽平淡却志在存真;或志神怪,虽虚构却悚人听闻;均有可以依凭的明确的目标和指向。而如《伊势物语》这样虚构而又平淡的小说真是让人费解:既虚构而又平淡,岂非辜负了这虚构?这样虚构小说的作家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以无事取天下”了。然而唯其这种不合理、不寻常的平淡才使人颇涉遐想,才使人觉得大有深机,才使人反复玩味仍不忍释手。平淡到不能容忍的程度就会变得极不平常起来,比挖空心思、心劳日绌地追求险奇更显得不平常。这大概与俳句所秉赋的艺术传统同出一辙吧,里面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诱人的神秘。
《伊势物语》当然最耐玩味的还不是话本身,而是话中的和诗。此篇物语被称为“歌物语”,每话中都有诗,诗构成了可以说是最有神采的部分。不读此中的诗我很难想像日本人在10世纪就已有了这样深入而细腻的人生体验和如此真切传神的表达。如第81话所引的咏樱花诗:“花开人踊跃,花落人伤心。灭却樱花种,一春庆太平。”“花开人踊跃”一句竟这样生动地使形象跃然纸上。全篇结末的两话同样地表现了诡异而深刻的观察体味乃至禅机:
第124话
从前有一个男子,不知他心中有什么深思熟虑,咏了这样一首诗:
“若有心头事,沉思勿作声。
只因人间世,没有同心人。”
第125话
从前有一个男子,生了重病,自知即将死去,咏了这样一首诗:
“有生必有死,此语早已闻。
命尽今明日,教人吃一惊。”
对体验和情感表达的程度也就是人性完成的程度,是人进化的尺度。或许歌物语中的歌乃至整个和诗都是对中国艺术的一种学习,但像古代日本那样蛮荒的岛国人类能够借他国文化完成这样的自我塑造已是堪可喜怜了。我爱读日本古代的作品,读日本的古代我能够有纯粹的欣赏的眼光,因为那时的日本对于中国人来说还处于无辜天真的黄金时代,那时面对樱花的感伤还没有化为大规模的、兽性的残暴。日本人的原罪是从19世纪尤其是甲午海战开始的。南京大屠杀之后不要再说起日本艺术的美丽。